1
纳采的那一日,丫鬟在聘礼中翻出了一本画册。
我好奇翻开,诗集中画满了京中贵女们的画像。每一幅画的旁边,都有他亲自题的句。
最后一页,是一位眉眼温婉的佳人,写着“兰心蕙质,宜室宜家”。
而我的那一页,则是:“欢爱为宜,难登大雅”。
嫁衣和聘礼就在我的手边。
可我明白,他不会娶我。
良辰吉时不过是权宜之计,他自有高门中的**做持家的正妻。
我这颗朱砂痣,只能沦为妾室。
烛火中,我将嫁衣一把火烧尽。
第二日,我便接下前往边地赈灾的圣旨。
有一人,在那里等了我很久。
1.
摸着圣旨,丫鬟月儿忧心忡忡:“**,边关苦寒,如今又瘟疫肆虐,你当真要去?”
“老爷和公子故去后,姜家只剩下**一个人,若是**你出了什么事…”
她哭哭啼啼,拉紧了我的衣袖:“崔公子对**有情,怎能因为一本画册就不嫁了?”
我含笑抱住她。
心里却是无边的苦涩。
她不知道,昨夜我挑起烛火,将那本画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整夜。
整个上京城适龄的待嫁贵女,都在这本画册上了,媒人拿来相看的画像,被他一笔一画地尽数描摹,还落下了判语。
那位被他称为宜室宜家的苏家姑娘,有一个贵妃姐姐,父亲官至首辅,又是名满京城的第一才女。
与她相比起来,我不过就是个门楣破落的孤女罢了。
三年前,姜府最盛之时,我与崔永元定下婚约。
两心相许,只待父亲和兄长班师回朝,就送我出嫁。
我亲手缝好了嫁衣,等啊等啊,等来的却是父兄战亡的诀别信。
那日之后,我就从高贵的将军独女,沦落成一个人守着空荡荡宅院的孤女了。
崔永元不愿娶我了,我不怪他。
可他不该骗我说,他的心从未变过。
2.
我摸着画册上苏玉环的脸,忽然间想起,我与她曾是见过的。
守孝三年,我的婚事一再搁置。
崔府长辈们对我的态度,也由一开始的怜惜关怀,到颇有微词,再到背后鄙夷。
上月里崔夫人的赏花宴上,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挤兑我。
“姜扶卿啊,听说在闺中就是个不老实的,常常女扮男装混进军营里。先前她爹还在,尚且是个贵女,如今我看呐,只怕连教养也没有几分!”
月儿听见了,抹着眼泪为我抱不平。
却被崔家的奴仆粗鲁地推倒,还扬起了手,要掌掴她。
我慌乱间去拦,不慎扭伤了脚踝。
狼狈不堪地跌倒时,崔永元和一位姑娘并肩而来。
“环儿,你方才受了寒,可好些了吗?”
他看向苏玉环,满心满眼的都是关怀。
直到我痛呼出声,崔永元才分出了一个眼神给我。
一个失望的眼神。
“扶卿,”他皱眉道:“你怎得这样不小心,在人前失了仪态?”
苏玉环抿嘴笑:“姜妹妹是武将家的女儿,难怪如此天真活泼,同我们这些庸脂俗粉不一样。”
我痛得紧,慌忙间只顾得上抓他的手,想借力站起来。
崔永元却侧身避开,“月儿,还不来扶你家主子?”
抓了空的手在空中握了握。
我忽然之间觉得可笑,就是这个避开了我的手的男子,要在不久之后成为我的夫婿吗?
3.
父亲和兄长死后,我曾亲自上崔府退亲。
姜府人丁不兴,我阿娘早逝,族中又无旁支,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女子。
门庭凋敝,是早晚的事。
可崔家显赫,我和崔永元,由一开始的门当户对,到了高嫁低娶。
崔永元却撕毁了我道别的书信,冲进灵堂中抱紧了我,“扶卿,我要的是你,是独一无二的姜扶卿。你别害怕,从今往后,我做你的父亲,做你的兄长,给你一个家。”
他将崔家传家的玉镯戴在了我的手上,珍重道:“扶卿,我娶你。”
“纵使无人娶你姜扶卿,我娶。”
他眉目低垂,恍然间和记忆中那人的脸重叠。
从前也有一个人,如此珍重地对我说,他要娶我。
连日来的辛苦操劳,见到父兄尸骸时的震惊难过,都没让我掉一滴眼泪。
此刻我却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我信了。
我想,这一颗死过一回的心,是不是还可以再跳动一次?
4.
遇见崔永元之前,我随父兄在边关长大。
小时候,父亲还不是上将军,兄长也不是威风八面的少年英雄,我还在泥地里和将士们一起打滚。
直到蛮族入侵,把战场边上的我掳走,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
因为我是中原将士的孩子,我的爹爹是最骁勇的战士,他们在我身上倒满了盐水,头朝下绑在木桩上。
整整一夜,我抓心挠肝地痛,喉咙里灌满了沙子。
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可我遇见了裴术。
他救下了我,用他行医的脚,一步步背着我走出了大漠。
我醒来之后,便赖上了他,一改往日的吵闹,每日都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师父,我要跟着你!”
“跟着我做什么?”
“跟着你学医术,治病救人。”
也是那时候,我才发现,八百里黄沙之地,朝廷之上轻而易举就可以退让割舍的城池里,活着那样多的人。
每一条人命,都比泰山还要重。
裴术做的,就是一针一针缝补起他们在战火之中的命运。
可是那样好的人,死在了大战胜利的前夕。
5.
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又湿了一大片枕巾。
月儿兴冲冲地跑进来:“**,崔公子来了,他来接**一同去听戏呢!”
崔永元在门口等着我,马车却不是我坐惯了的那一辆。
我在边关曾落下旧伤,崔永元亲手为我造了一辆马车,所有边角之处都用了软布小心包好,以防我磕碰。
撩开帘子,我才发现苏玉环也在。
往日我坐的位子,如今被她占着,和崔永元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
我怔愣了一瞬,在他们对面坐下。
“纳采的事…”
我犹豫了一下开口,被崔永元急切截住。
“扶卿,你的孝期尚且还有半月,我们的事急不得。”
他边说边觑着苏玉环的脸色。
苏玉环带着笑看我,眼中难掩得意。
“姜妹妹不知道吧,下个月初九,正好也是我的婚期。能和你同日出嫁,也是一桩缘分啊。”
我垂眸,捏紧了手里的丝帕。
崔家人的心思,无非是死死瞒着我这一头,大婚当日一顶花轿将我送入侧门,到那时我就算是知道了,也不得不委曲求全。
毕竟上京城谁人不知,我姜扶卿早已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而偌大的姜府,早已没有一个能为我遮风挡雨的人。
只可惜,崔永元不够了解我。
他该知道的,以我的脾气,哪怕是这辈子青灯古佛,也绝不可能将就着糊涂一生。
6.
崔永元扶着苏玉环下了车,而我独自撑着木板艰难地走了下来。
见我腿脚不便,他眼带不忍地伸出了手。
可苏玉环身子一歪,便倒在了他怀里。
“崔哥哥,”她眼波流转,“贵妃娘娘还在等着我们呢。”
崔永元立刻搀扶起她,朝着贵妃宫里走去。
只留给我一句:“扶卿,宫宴尚未开始,你自己逛逛。”
想起来我曾经的失态之举,他又皱眉道:“稳重些,别又像上次那般。”
月儿气得直跺脚,“**是崔公子未过门的娘子,他陪着苏家大**做什么?”
我不在意地摇摇头:“不重要了。”
崔永元和苏玉环相携着落座时,我也正从圣上的勤政殿出来。
他身边的位子被苏玉环占了,我便自觉坐在了最角落里。
远远望去,也能清楚看见他衣口一抹艳丽的红。
而苏玉环的丫鬟正低头为她补着口脂。
苏贵妃一眼扫见,笑着开口:“本宫这妹妹素来是骄纵惯了的,也不知出嫁后要吃多少的苦头。”
崔永元连忙道:“苏**娴静端庄,是上京城第一才女。娘娘说她骄纵,那这京城之中便没有不骄纵的姑娘了!”
一语既出,宴席上的众人都笑了。
不少好事的目光却盯上了我。
“苏大**要在宴席上为娘娘献上琴曲,不知道姜姑娘可有什么才艺?”
“姜扶卿么,她一介武将之女,听说从小在边关长大,只怕是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如何能与苏**比?”
这些年,人多的宴席上我总要遭受些非议。
以往,都是崔永元替我挡下,他总笑着说我是粗鄙之人,难登大雅之堂。
从前我满心欢喜,以为他是在庇佑我。如今看来,想必这也是他的真心话。
7.
苏玉环掩面轻笑,“姜妹妹是巾帼英雄,与我不同的。我这抚琴拈花的才艺,她可看不上。”
崔永元带着嫌弃瞥了我一眼,就要开口。
“扶卿她学艺不精…”
我深吸了一口气:“承蒙贵妃娘娘不弃,扶卿愿作剑舞一曲,恭贺娘娘的生辰。”
他错愕地看向我。
桃花片片而落,我脱去披风,穿着一件再朴素不过的白衣,长剑铮然出鞘。
霎那间无边的剑意向飘落的花瓣袭去。
决然的剑和柔软的舞步融为一体,我几乎忘却了自己,在熟悉的剑气中,仿佛又看见了爹爹和阿兄的脸。
“扶卿啊,回京城去吧,安安稳稳,无病无灾地过一辈子。”
眼泪滑落脸颊,收剑入鞘的最后一刻,一朵桃花盛开在剑尖。
灼灼其华。
对不起,爹爹,阿兄。扶卿不能如你们所愿,苟活在这锦绣之中。
我要回去,回到埋葬了我的至亲、挚爱的地方,去做回我自己,做回姜扶卿了。
一舞毕,众人久久的沉默。
而后一道掌声响起。
我回头望去,圣人正站在我的身后,眼眶微红。
“姜爱卿,有一个好女儿啊。”
8.
半个时辰前,勤政殿里,他亦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圣上与我爹识于微末,那时他尚且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其母是早早亡故的冷宫废妃。
蛮族和我朝连年征战,三十多年前,我朝连连败退,满朝文武,没有一人敢再战。
只有他,金銮殿上,年仅十八岁的圣上立下军令状:此战,不胜不归。
他远赴边关,和我爹浴血作战,用了五年,一步步收回了八座城池。
无数在蛮族为奴为婢的百姓,喜极而泣。
我出生时,军鼓震天,正是士气最盛之时,阿娘在简陋的草席上痛了一天一夜生下了我。
姜扶卿,是圣上亲自为我取的名字。
扶卿凌空,不上青云不肯休。
看着与我爹肖似的脸庞,他的眼里有泪光:“扶卿,姜家满门忠烈,只剩下一个你。你要朕如何狠得下心来,让你孤身一人去那虎狼之地?”
我坚定俯首:“我爹和兄长死后,姜家军一蹶不振,三年了,蛮族早已蠢蠢欲动。三年前的惨剧,不能再重现一次了。”
惟有我,惟有流淌着姜家血脉的我,能做姜家军的定海神针。
亦惟有身怀失传了的裴氏医术的我,能治蔓延了数城的瘟疫。
“扶卿的阿娘、爹爹、兄长皆埋骨于边关,那里有我的家人,就是我的家。”
宝座上的人许久沉默,终归是轻叹了口气。
9.
宫宴散后,我独自走出宫墙,却看见崔永元在等我。
夜幕低垂,他眉眼温柔。
一恍神,就好像又让我见到了那个人。
“扶卿,”他热切地迎向我:“你是何时练会这剑舞的,怎么从来没有与我说过?”
我还没回答,他又自顾自说道:“你的剑舞虽好,终归太过凌厉,不如苏**的琴曲婉转动听。下一次你可别再为了出风头,当众落了苏**的面子。”
我定定地看着他,垂眸低笑。
崔永元不是他。
崔永元有一双和裴术一模一样的眼睛,所以当裴术死后,我被父亲绑回京城议亲时,我动摇了。
我以为斯人已逝,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我找寻到几分他的影子。
于是我放下了拿针拿剑的手,把自己关在闺阁中,好好地做崔永元的待嫁娘。
可是我忘记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还葬在北风中。我要把他带回来,我不能再活在安稳的梦中了。
这一场梦,做了三年,该醒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崔公子,你没有打算要娶我,我也不想嫁你了。”
我从怀里摸出玉镯:“贺你新婚,往后我们兴许也不会再见面了。”
崔永元呆愣住。
“扶卿,”他有些慌张,“你在说什么,带你守孝期过,我们就要成婚了…”
“我答应过你,我会娶你的。”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我不想嫁你了。”
看着姜扶卿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崔永元的心一瞬间被揪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下意识地要追她。
身后却传来喧闹声,“不好了,苏**落水了!”
犹豫了一下,他咬牙跑向了苏玉环。
小说《错把相思付流年》 1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