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下山前,师傅给我一把长剑。
剑鞘流光,剑锋冰冷。
我愣神接过,嘴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这双号脉抓药的手,如今竟也要挥起剑来。”
师傅却摇摇头:“是非对错,自有命断。”
聚散匆匆,人间无常。
我背着行囊,在山门前叩首拜后再拜。
“去吧,夏儿。”
“望你随心如愿。”
师傅拂袖转身,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身上的药草香味渐行渐远。
我心中莫名生出怯意和不舍。
偏偏眼前闪过少年的青色衣角。
“阿夏,记得来上京寻我。”
一年寒冬,来了个奇怪的人叩响山门。
推开笨重的沉香木门时,那人一身血腥夹带着鹅毛大雪飘进脖颈,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身上的甲胄已经破碎,披挂上的青面兽首也被斩断獠牙。
见我开门,他脸上一喜,赶忙将怀中人交给师傅:“事关紧要,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我这才看清,浓眉大眼的男孩面色铁青,手里紧紧攥着一枚玉佩。
师傅没有言语,接过人后便让我关门。
“师傅...可...”
可那人抱拳转身后,分明露出满背的钩斧箭矢,雪地上留着一道骇人血痕。
凌冬风寒,此时的下山路与死路无异。
“夏儿。”
师傅没有回头,抱着小男孩进了药房,声音再不见平时的和熙。
“进房研药。”
2.
小男孩中了毒箭,血流不止。
师傅将烧的通红的烙铁举到跟前,对准伤口。
烙铁接触皮肤,发出滋滋的声响,我在一旁研药,房中飘起烤肉味。
小男孩紧闭的双眼此刻竟骤然睁开:“贼人害我!”
说罢抓起手边的硬枕朝师傅扔去,正正砸中面门。
师傅脸上的表情没有松动,我放下研钵怒而抬手朝男孩后颈落下一记手刀。
“丧良心的!若不是我师傅好心救你,等死吧你!”
男孩昏死过去前,指着单手叉腰,为师傅忿忿不平的我:“贼...贼女!”
一夜匆匆,直到三更天,看着男孩逐渐平缓呼吸和回暖的面色。
师傅才走向药房的铜盆前洗手,我自然拿起水壶添进几分热水。
他一遍又一遍,清洗手上的血污,眉头紧锁。
像是碰到了什么腌臜之物。
“夏儿。”
突然喊我的师傅声音清冷,却带着几分摇摆。
“不要掺和江湖和庙堂的任何事,干干净净的活。”
江湖是什么?
庙堂又是什么?
但我听懂了干净二字,堪堪点头,往水盆里再添进些热水:“徒儿哪也不去,就和师傅待在山间。”
“那师傅你干净了吗,没热水了,没水了我还得烧,怪麻烦的。”
师傅原本欣慰柔软的眼神顿时不友好了,用旁边的手巾擦干水渍后:“把昨日讲的医书抄两遍,后日给我。”
小丧良心的刚刚睡下,又来了个大丧良心的。
3.
小丧良心的醒来的时候,我正在后院扫雪。
“本..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撑着扫帚,往身后轻巧一划,扫帚上粗壮的木枝条在石板落雪上留下一道圆弧痕迹。
男孩朝我走来的脚步生生止住。
“你会武?”
我嗤笑一声,好没见识的人,我不过是学着师傅的模样比划两下就能把他唬住。
“怕了就走远点,免得伤筋动骨我师傅还得费心再救你。”
“救我?”
他思索一番后居然收起做派,毕恭毕敬朝我作揖,语气诚恳说道:“多有冒犯,事出有因,请见谅。”
想来这人是个懂得低头服软的,倒也不算坏。
我扮着师傅的语气,语重心长说道:“知错就改,不错。”
“不错什么?”
踏雪无声,师傅站在我身后幽幽开口。
“师...师傅,您啥时候在这的。”
“从你拿着扫帚比划的时候就在了。”
他一顿,越过我时轻声说道:“抄两遍书你怕是记不牢,再抄两遍吧。”
手上的扫帚没拿稳掉到地上,震落枯树桠的积雪。
师傅对小男孩倒很是客气:“我姓苏,你有东西交给我吗。”
虽是询问,但语气却十分笃定,就像早就知道他会来。
男孩怔了怔,掏出自己昨夜紧攥在手的玉佩:“先生可认得?”
师傅也拿出一块玉佩,两块玉佩互补完全,犹如一对阴阳鱼。
男孩这才放下心来,眼神复杂地从衣袖拿出一封染血信。
师傅没有接信,冷冷瞥过信封上的血迹:
“随我来。”
两人去了偏房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但两人出来时,师傅拉住想进屋打扫满地碎茶杯的我:
“去收拾出一间客房出来,悦南星会在这住一段时间。”
悦南星?
小男孩从师傅身后,整了整衣裳:“就是我。”
4.
说实话,我瞧不上悦南星。
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自从师傅让他住在院中已经半月,眼瞅年关将至,这人整天不是待在房中写字看书,就是望着山下发呆。
一点活也不干。
偏偏还爱来招惹我,总在我抄书时嘲笑我的字像鬼画符。
我就在他的饭里下巴豆,嘴巴漏风就让你下边漏气。
之后他就不敢招惹我了。
这天师傅下山采买,我本想一同前去。
可我言之凿凿说担心师傅安全时,他却说:“回来时会给你带糖葫芦的。”
话又说回来,师傅习武多年,能遇到什么麻烦。
下山的路又不好走,那就听师傅的吧。
天朗气清,这几日好不容易停了雪,我背起背篓,想着去挖些白术备着。
白术喜寒,只在冬日出现,煎汤食之可治风寒。
“你要出去?”
我系紧绑腿时,悦南风冷不丁出现,在我背后开口。
“我看着像是要去做饭吗?”
“不像,像去捡羊蛋的。”
......
书上说巴豆只要控制好量,可以让人连续拉一个月稀。
“我随你一起。”
悦南风动作迅速地套上长靴,上好的绸缎棉褂在冬日暖阳下竟有些丝丝发亮。
他随手拿起门边的镰刀。
“你干啥?”
“防身啊,山中没有猛兽强盗吗?”
我白了他一眼:“这个时节山中的唯二的活人,只有你我。”
“要真遇到山君,不带镰刀兴许你还能跑的快些。”
一路无言,他默默在我身后到了山腰。
白术易寻,但用药处在根茎,需要刨开积雪和泥土。
我小心翼翼取出硕大的白术根茎,放入背篓。
“这花真好看,像紫色的绣球。”
白术有花,但于医无用。
一路没说话的悦南风此刻却开了口。
“绣球?是成亲时那种大红绣球吗?”
“那是其中一种,还有舞狮时用的绣球、还有逛花灯时拿在手上的。”
“上京城还有官宦用抛绣球寻婿的。”
说到上京,他眼中一亮,很快又隐藏起来。
“早晚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那个,要不我们先想想怎么活着回院子。”
我指了直自己对面晃动的草丛,一根老虎尾巴从草丛伸出。
5.
往年我不是没有这个时节出来寻药。
原则上不可能会碰到老虎猛兽。
可现在,原则就在我对面的草丛里。
悦南风脸色一变:“我没带镰刀,跑得应该比你快。”
“没我引路”,我抓住他的绸缎长褂不让他动弹,“你也得冻死在山里!”
老虎尾巴摇了又摇,窸窸窣窣扒开草丛朝我们这靠近。
空气凝结,我清晰地听见了悦南风的心跳声,回过神来发现他紧紧扣着我的手。
真怕死啊。
只可惜见不到师傅最后一面,也吃不到糖葫芦了。
我坦然接受了自己即将命丧虎口,指着身边一条小路朝悦南风说道:“一会我冲上去被吃的时候,你就往那跑,运气好的话,可能下得去山。”
他一怔:“为何帮我?”
“别自作多情,咱两要是都死这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要是你活了就告诉我师傅,每年生辰的时候给我供串糖葫芦,还有一碗鸡汤面。”
“你生辰是何时?”
“十二月初六,就是今日。”
“你呢?”
悦南风狐疑看了我一眼。
“保险些,兴许我能活呢。”
“三月三。”
草丛被扒开后,我终于看清了那老虎的真面目。
好消息,不是老虎。
坏消息,是披着虎皮的强盗。
他掏出小刀,指着悦南风:“你!衣裳脱下!身上的金银钱币也全留下!”
悦南风却敏锐地发现他握刀的手微颤,正欲摆出架势夺刀。
我按下躁动的他,给了个“你那两下子还是让我来吧”的眼神。
草丛中却又传来一声女人的高呼,痛苦异常。
那强盗脸色骤然一白,扔刀转身钻进草丛:“娘子!娘子!”
我和悦南风对视一眼,跟上前去。
6.
草丛后,妇人半躺在树下,腹部高高隆起,但身上却瘦骨嶙峋,奄奄一息。
那强盗此刻再无一丝恶人模样,抱住妇人嚎啕大哭。
我上前查看,悦南风却将我拉住:“他刚才可是想打劫。”
“他现在可是为了自己家夫人大哭。”
我一脚止住强盗嘶哑凄惨的哭喊,上前探脉。
“别哭了!赶紧生火!拿锅弄点雪水煮开!”
“要你夫人活命动作就快些!”
妇人身边好几个厚厚的包裹,想来大概是两人的全部家当。
强盗惴惴地见我从头上取下几根银针,烤过火后朝妇人腹部、脚部扎了几下。
妇人的痛呼神迹般止住,缓缓睁眼:“阿牛?”
阿牛放下滚烫的开水,泪眼婆娑:“我在这!娘子!”
“可有干净的手绢?”
身后嘶拉一声,悦南风将自己的绸缎长褂撕成长条递给我:“这个可以吗?”
我深深看他一眼,起码救人的眼神不假。
这人,好像没那么糟。
浸过热水,将布裹在妇人腹部之后,我跌坐在地上松了口气。
“一会随我上山,熬几帖药喝下,再敷上药粉即可。”
忽而眼角瞥到什么,我问那妇人:“近日你都吃了何物?”
强盗却重重跪下朝我和悦南风磕头:“恩人请受小人一拜!”
“我和夫人逃难到此地,偏偏夫人已经有孕,要是今天没遇到两位,恐怕...”
他没再说下去,心中一阵后怕。
悦南星倒是受跪得理所应当,将他扶起后语气认真:“逃难?你从哪逃到的?”
“我本是青州的猎户,闹了饥荒山中也没猎物,官府还在抓壮丁,我只能带着夫人逃命了。”
闻言我微微一愣。
我自小就和师傅住在山中。
所谓的“岁大饥,人相食。”
于我而言不过就是史书上寥寥数语,可现在于我而言,是眼前的猎户夫妇碗里的观音土。
与我不同,悦南星却是一副早有预料,冷冷骂道:“这样的朝廷,早晚让人一把火烧进上京,让他们尸骨不存!”
7.
我将猎户夫妇带上山住在偏院,他们在这至少可以吃顿饱饭,猎户夫人也能安心生下孩子,待到开春再离开。
我正愁怎么和师傅说这件事,在院门等着那道白袍身影回来。
却只等来递夫带着师傅采买的东西和他的亲笔信:
“有事,不必挂念。天冷多添衣。”
我接过一人高的包裹,递夫却还给了我两串糖葫芦,师傅也在上面留了字:“生辰快乐,莫贪吃。”
可我明明只和师傅要了一串糖葫芦。
是夜,悦南风神秘兮兮在我房前晃悠,进门后还将房中的烛火灭剩一盏残灯。
我正想紧紧他的皮发泄一下心中沉闷,哪知他端出一碗面汤。
“半夏,生辰快乐。”
还扭扭捏捏从怀中掏出一根木簪,神色紧张道:“听你师傅说,今年你就十五了。”
“在我们那,女子十五是及笄,是有笄礼的。”
我郑重接过那木簪,上面还有丝丝血迹,想来是少年亲手做的。
月色如银,少年的心清澈无尘。
“我很喜欢。”
我轻声道谢。
悦南风却自顾自哼:“山有木兮木有枝...”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看着那碗热腾腾的面汤和手上的木簪,悦南风也不是那么不顺眼。
“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深受感动,大快朵颐。
“咱这也没养鸡啊,你咋做的鸡汤面?”
悦南风端坐在我对面,一脸自豪:“是没有鸡,我抓的屋上的肉鸽。”
“反正做法差不多,味道也相近吧?”
我想停住吃面的手,奈何碗已见底。
只剩一口浓汤。
“悦南风。”
他摆摆手:“不用谢不用谢,就当是今天你帮我的报酬。”
我缓缓离开椅子起身,拿起碗。
“那鸽子。”
“鸽子咋了?”
“是师傅养的信鸽。”
悦南风的笑僵在脸上,屋外北风呼啸。
他腾的一声起身,但我早有准备,一把将他按住,朝他嘴里灌进最后一口汤。
他胡乱推开我,义愤填膺指责:“我都说了那鸽子不能吃不能吃,你偏偏要我抓下来煮面,现在好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我:?
“你也吃了,悦少爷。”
悦南风微微一愣:“我吃啥了?”
我拿起空碗朝向他,意识到自己被灌了什么的悦南风脸色难看起来。
要死一起死,话本上都这样写。
但我心中还是闪过一丝丝愧疚,于是拍拍他的肩宽慰:“没事儿,法不责众,师傅回来我会帮你的。”
“大不了师傅回来前我都不在你饭里下巴豆了,够意思吧?”
悦南风:?
“我说我怎么整天拉稀!”
“行啊你,半夏!”
“我和你拼了!大家都别活!”
十二月初六,我和悦南星打了一架。
8.
开春,师傅终于回来了。
可回来的不止是师傅,还有身后长长的军队。
黑色的高头大马整齐划一,齐刷刷停在山门前。
我看向军中飘起的越字,以及随着师傅上前,和悦南风长着有几分相似的人。
下意识看向悦南风,想在他脸上找到一丝情绪。
不用找,因为他将慌乱、愤怒、恐惧都一并写在脸上了。
他恶狠狠咬着牙,恨不得将师傅生吞:“真没想到,我娘死前托我找的人,也会背叛。”
小说《春不语》 1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