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温子妤置身长安的街道上,才终于明白什么叫“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长门次第开”。
长安城被横竖三十八条街道分割成一百多个坊,坊与坊之间由坊门和矮墙围起来,一眼望过去,鳞次栉比。
她随颜君梧绕在繁华的坊市之间,一路瞧见各种热闹景象。
赤膊的胡人师傅用木棒捶打着面团,刚出炉的芝麻胡饼飘香;小童追着花车嬉笑打闹,花车上的胡姬翩翩起舞,步伐稳得像在平地上一样;许多店铺摊位依次排开,向来往的行人招揽生意;还有甲士豪奴看守的深宅大院,门口列着两排戟架,这是王公贵戚的特权,因为只有他们的大门才能对着大街开,一般百姓家的门只能向着坊内开。
可再繁华渐欲迷人眼,算算时间,也快要到大厦将倾的时候了。
只有温子妤知道,眼下是盛唐晚期,安史之乱就要来了。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颜君梧身后,两人逛了大半天,一直到日落时分,颜君梧才带着她穿过一坊,进了小道,七寻八拐走到一处四下无人的破屋子前。
与刚刚见识到的热闹截然不同,这里荒凉破败,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温小姐待会什么也不用说,一切由我应付。”颜君梧嘱咐道。
见她点头答应后,颜君梧过去敲门,先敲两下,停顿一瞬,又敲了三下。
接着,门从里面开了。
门内的彪形大汉显然认识他,搜了他的身,才把那庞大的身体挪开,示意入内。
轮到温子妤时,彪形大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要上前搜她身,却被颜君梧出手拦住。
“她口不能言,妨碍不了什么。”
温子妤这才知道颜君梧刚刚的意思是要她装哑巴,于是她不动声色垂眸,谁也不看。
那大汉确认温子妤不会武,看向内室坐着的男人,得到对方眼神的允许后,才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入内室,席上一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盘腿而坐,似乎已经等候多时。颜君梧过去行礼,却没叫对方任何称谓,想来身份不一般。
温子妤在颜君梧身后垂首站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当那男子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时,她不知为何头皮一紧,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
只听对面男人开口调笑:“我说二郎怎么前段时日暗中使绊子,坏了自己那亲事,原来是心上人早已在身侧。亏你阿耶还蒙在鼓里,懊恼丢了你的亲事,估计他这会儿正对你满心愧疚。”
颜君梧态度不卑不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道:“让您见笑了,我不过是想走自己选择的路而已。”
男人点头,说:“你弃文从武时,我就知道,人人口中称赞的颜家二郎,并不只有表面上的谦恭温良。”
颜君梧双手恭敬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茶,道:“如今的时局,做文臣,救不了大唐。”
男人叹了口气,笑意收敛了,道:“杨国忠不断上奏,但圣人始终不相信安禄山会造反。上次让你查的事情,可有眉目?”
颜君梧道:“安的手里确实有一支私军,约八千人,都是重骑兵,名为曳落河军团。”
“八千?难成气候。”
“人数虽不多,但这支私军全是胡人。这些年安禄山分外好战,而他手下的将士也大多是出身低微的人,他们想用军功彰显自己的价值。这也是为什么我朝军费从最初的二百万贯,膨胀到了一千二百六十万贯。他手下的兵个个骁勇善战,不可轻视。”
“依你之见,安禄山是否真的要反?”
颜君梧颔首沉默了良久,才道:“安禄山与杨国忠如今势如水火,六月时,圣人曾宣安禄山入长安,可他称病不来。我想,他就是怕杨国忠会让他有去无回。各方如今僵持着,只等一个导火索。或许于安而言,造反是最后不得不走的一步。”
男人闻言,苦笑一声,叹道:“我时常觉得我们都在一张大网中,这张网决定了没有人能获得足够的信任和安全。圣人不信忠言,文臣不信武将,安禄山不信权臣,权臣不信自己会永远得势。环环相咬,直到把人吃拆入腹,才得以获得片刻喘息。”
炉子里的柴火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燃尽了所有未说的话,室内气氛压抑凝滞。
之后颜君梧又与对方说了许多,涉及的人名和官职,还有一些制度上的规则,让温子妤都听不太懂。这场密谈最后草草收尾,因为一直守在门口的大汉突然走来附在男人耳边说了什么,对方听后就匆匆离开了。
颜君梧留下善后,将室内凡人为的痕迹都抹除了,然后带着她在小道里来回穿梭,不多时,回到了主街道上。
周围的喧闹和烟火气让温子妤有些恍惚,恰好承天门的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被敲响,这是要宵禁了。
紧接着,各条南北向大街上的鼓楼依次跟随,鼓声像湖面的涟漪一样,一层层一波波传开,从宫门到城门,再到坊门,鼓声正在接力,连同长安城的一百几十所寺庙撞钟响应。
鼓声和钟声交织,响彻整个长安。
人群熙攘,小贩们收摊回家,笑着炫耀今日的进账;坊间传来妇人叫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整齐划一的武侯出动,催促着还赖着不走的闲散人员;不远处的平康坊开始了夜间的正头戏,悠扬的胡琴和琵琶声袅袅传来,还伴着宾客的呼朋引伴和乐妓的娇蛮软语。
这个时代,有人关心柴米油盐,有人正在歌舞升平,还有人为风雨欲来而愁眉不展。
温子妤看向从刚刚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颜君梧,他的神色很淡,仍是从容的样子,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双眉间隐约蹙起的小山。
她忍不住问:“你想阻止这场战争?”
颜君梧一怔,看了她一会儿,声音有些艰涩,反问道:“所以最终还是打起来了?”
闻言,温子妤立刻意识到她刚刚那样问等于透露了历史。
眼下安禄山还没有起兵,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那就仍旧心存侥幸,不确定战争到底会不会来。而颜君梧很聪明,他从她的问题中找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温子妤只粗略了解过安史之乱,虽然八年战争最后唐朝稳定了叛乱,但这是一个朝代由盛转衰的关键转折点。而个人的力量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从来都是螳臂当车。
她意外被牵扯进来,不想做多余的事,更不想改变历史导致蝴蝶效应。
于是她只说:“时间快到了,我们该回去了。”
这一刻,颜君梧从温子妤避而不答的态度中确定了一件事——
安禄山真的造反了,战乱终究无法避免。
小说《她的湖笔通古今》 第5章 长安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