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阳,不见太阳有历258年……
年关将至,暗红的天空下斜风细雨,有些还没等落地,就蒸腾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宁愿闷在家里,也不想被这个世界蒸熟,躺在家里少动,对食物的需求也就不那么大。
四水镇的街道上,星星寥寥几个乡下人,他们戴着斗笠,遮着面巾,全身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挑着苞米和山货,有气无力的叫唤着买家。
了无生机的小镇,在雾霭腾腾的日子里度过,人们在热中挣扎,感觉不到温暖的可爱。
而在半山腰学堂的高耸院子里,此刻却有另一番的热闹。
开饭了,木鱼哒哒的敲击,在云里雾里传了好远。
一排错落有致的石窟里,跑出一堆堆男男女女。
他们敲着碗筷,吵吵闹闹地蜂涌食堂,偌大的院子,一会就被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充塞满当。
斋饭都是昨日登记好的,他们已经排起了十几条队伍,一众僧人正有条不紊地给学子们分食饭菜,看似忙碌,其实并不复杂。
奉献一枚铜板,化一个功德。
斋饭分为入斋、起斋、大斋,三个档次。
用十个功德换来的大斋食物算是丰盛,有竹笋和素肉,还有牛奶加鸡蛋。
三个功德的起斋也不错,除了白米饭,还有蘑菇炖豆腐。
入斋只需一个功德,清水煮白菜,飘着香油味,也不至于过度寡淡。
学子们大多都衣食朴素,他们来自农村,裹着朴实的麻衣,从眼神里透着土气。
当然这些“学子”,在父母眼里的穿戴都是相当得体。
他们是未来的希望,是有学识的人,是受过教育的人。
就算家里揭不开锅,家长们也要省吃俭用,咬牙给他们做几件体面的衣裳,让他们对得起普罗大众的审视眼光。
给学子分食大斋的僧人只有一位,可以看出,并不是所有人家的孩子,都能吃得上牛奶和鸡蛋。
这是一支特殊的队伍,人数不多,却如鹤立鸡群一样,穿着凉爽透气的绸丝,衣着华丽,佩戴亮眼的首饰,格外显眼。
平时大家都在食堂外面的院子就餐,一般的学子就如众星拱月般抬着他们。
但是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黄土地被踩成了稀泥巴,不一会儿,打到饭菜的学子们都趔趄地回到寝室,食堂大院就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
白白胖胖的女生有些瘸,在泥泞中行走不便,木钵里的青菜汤洒了一半,手里还拿着两个馒头。
迎面雾气中,有道清瘦的身影。
“又来求施舍!”
姗姗来迟的最后一名,肯定是一个功德都捐不出,又想赖在学堂的贫困生。
他夹着木钵,脖子都缩在衣领下,两颊有点窝,显得颧骨凸起。
高高的鼻梁,横字剑眉,要不是面色呈现出营养不良的蜡黄,就凭这张稚气未退的立体轮廓脸颊,说他是帅哥也不为过。
只是瞧他那一身东拼西凑的碎料老土布衣,短了一截的长裤上还打着补丁,迈着又细又长的两条腿扑踏着泥泞,有气无力的样子,给人一种寒酸又邋遢的感觉。
“真是个可怜人!可惜了这副好模子。”
女生一瘸一拐,在看清男生的面颊时停住了脚步,同时挺拔了腰杆,直直站立的亭亭玉立。
禅定学堂男女混搭在一起学习,清规戒律很严苛,为了毕业后有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就得遵守学堂的规定。
就算没有面巾遮脸,男女也尽量不把肢体皮肤露给对方看。
这两年男生长得快了些,捉襟见肘就怪布料缩水,用遮面的长巾裹了腿,不好意思地把手挟在咯吱窝里。
路过女生,他点了一下头,算是礼貌地打过招呼,径直向几个大空钵子走去。
心里慌乱得很,像做贼一样,他瞧瞧四下无人,风卷残云般扫过残羹剩饭。
他的手速极快,木勺刮着锅底,发出“刻兹刻兹”的声音,就像要把铁锅都刮穿,听着让人揪心,又膈应。
很快,他就淘到半碗汤,蹲到墙角,从怀里拿出一块黑馍,吭哧吭哧地狼吞虎咽起来。
脸上有了一点气血之色,恢复了一丝少年特有的阳光健康。
但是吃到一半,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的动作,慢条斯理起来。
她来了!
遮着黑面巾的女生拿出两个馒头,犹豫了一下,放下一个到箩筐里。
因为贫穷和伤不起的自尊心,他蹲在墙角,就着菜汤吃馍,从不愿意回到寝室去吃饭。
而同样年轻的她,想必也是为了躲避**的嘲笑,总是慢人一拍的来打饭菜,似乎约定俗成,给男生留一个馒头。
其实他俩未曾说过话,只是匆匆瞥过一眼。
但是男生记得女生的眉心有颗朱砂痣,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是一双清澈的漆黑眸子。
望着女生的背影,他愣了一会儿。
穷人家的孩子在这里上学实在太艰难,像他这样十五六岁长身体的年龄,吃下五六个馒头都不见饱。
如果他能和其他孩子的家庭一样,给学堂多捐些功德,让他成天坐在石窟里听老和尚讲讲道理,念念经,吃一个馒头倒也还能勉强忍受。
只是穷人家的孩子想听老和尚宣讲佛法,需要用劳作来换取功德才能旁听。
雷打不动,早课过后就是挑水培土种庄稼,午休过后还要开凿石窟卸石头。
体力消耗太大,可是每顿饭只有一个馒头和一点残羹,着实饿得慌,甭说累一天,就算半天下来,他的两条腿都打颤。
老和尚说,戒掉贪嗔痴,他一样也没做到,只感觉头晕目眩,不吃东西两眼就要冒金花。
至于说能在学堂学到什么,反正大道理听了一大堆,就没有一条能食用。
说什么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乎?
老和尚说,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他只是没吃饱,又不是老眼昏花,几年看下来,有钱有势的就有功德,学子毕业后,该是村长的还是村长。
像他这种连块田地都没有的穷家小子,拿起锄头也耕不出一地的功德来。
老和尚还说,鸡蛋在外力的作用下是食物;由内而外的破壳,那就是新生。
那就奇了怪,没有母鸡抱鸡蛋,小鸡还会自己从鸡蛋里跳出来。
本来有些道理,他以前听得也像是打了鸡血,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明灯。
但是今晨路滑,他去挑水摔了一跤,掉在水里,脑袋瓜子嗡嗡的,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力。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淹死时,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
那是一段非常遥远,且模糊的记忆,他曾一度怀疑它的真实性。
“我叫潘寒,一个从小长在外婆家的穷小子。”
“我不敢回村子,他们说我是鱼腹子……”
“那一年,他们找到我,说我是沧海遗珠……”
“结果……他们挖走了珠子。”
“而我,成了沧海一粟……一颗没有种子的糟壳……”
他沉在水里想了很久,想起有一位回乡的道士在路上偶遇老僧,一时兴起便问:“你们悟禅,可知何为天堂,何为地狱?”
老僧觉得道士无理,骂道:“你这牛鼻子,也配向我提问?”
道士怒不可遏,拔剑来刺,老僧闪躲大呼:“此乃地狱。”
道士闻言停手,老僧战战兢兢道:“此乃天堂!”
他沉在河底一个上午,发现脑子变得灵光了,从河里爬了上来,感觉很不一样。
老和尚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以前他信了,但现在通透了,没有拿起过屠刀的人,都没有资格成佛。
“虞瑶,我以后不会来了!这个馒头你拿回去吧。”潘寒追上那个施舍馒头的女生,早课老和尚点名就是这么喊的。
虞瑶有些猝不及防,没想过男生第一次和她对话,居然是说永不再见!
她大概也知道男生叫潘寒,惊讶,紧张地结巴道:“你……你,你这是要,去干嘛?”
“我与其浪费时间,还不如趁早去轮回中找寻自我。”潘寒平平淡淡地说道。
“这个理由!”虞瑶喃喃自语,“去轮回中找寻……”
她突然一下明白过来,惊愕地一把抓住潘寒:“如果你走不出去,就会坠落到无间炼狱,不断重复着悲惨的轮回。”
“难道这个热得令人发指,让人烦躁的糟糕世界,还不是地狱?”
潘寒看着烈火倾天的云层。
这世上的大部份水,都蒸腾在苍穹之上,仿佛一片倒悬的热浪海洋,干涸着每一寸土地。
当天地被一抹通红的颜色浸染,白昼就犹如熔浆自九天倾泻那般,将凡间化为赤红的梦魇炼狱。
无垠的闷热的夜晚,就像这个雨天一样,宁静与凉爽从来就不属于这里。
在这燥热不安的世界,万灵颤悸。
无论是林间雀跃的飞鸟试图振翅,还是深潜地下的虫豸静默蛰伏,它们的心跳和呼吸,都随着炎热的环境而躁动起伏。
可是这方世界的生灵普遍长寿,仿佛是老天故意要让人们受尽煎熬才会罢休那般,没有一点正常!
“或许我们就在轮回中,只因生在此间,不识这里就是八热地狱!”潘寒笃定地说道。
虞瑶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潘寒,像只惊慌的兔子,退开问道:“你是什么人?”
潘寒想了想寒窗苦读的二十年,在那一世打螺丝、送外卖、做保安、干保姆、做推销的牛马身影,苦逼的傻笑!
其实糟糕的天气对潘寒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在同样的天空下三六九等的差异。
他已经十五岁了,胸膛跳动着热烈又羞怯的心。
他渴望穿上体面的衣服,大大方方的站在女生面前不胆怯;希望能和大多数学子一样安心上课,哪怕一顿饭只有一个馒头吃。
这不是贪恋口腹、沉迷色相的欲望,而是为了活得有尊严。
他又不是奢求像那些衣着光鲜亮丽的学生那样,有着优渥的家庭条件。
不过是像大多数同学一样,他就心满意足。
可是,这样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他也绝无可能拥有。
外婆虽然对他百般疼爱,但年岁已高,不吃不喝还能躺活几年,可是也无法劳作。
他在生活中是自卑的,虽然个头很高,但事事都感觉矮过别人一头。
贫困使得他的自尊心强烈又敏感,而羸弱的身躯又只剩下空壳,使得他又常常感觉别人都在嘲笑他。
导致他现在对所有事物,都有一种强烈的对立情绪。
他的不甘让他不羁,让他的心中时时都有一腔无名的怒火,越是压抑,越是痛苦,就越是克制不住。
今天他从水里爬出来,管事的老和尚说他没有将缸里的水打满,明天的早课不用上,直到弥补完今天的罪过为止。
他说出事情原委,老和尚却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一水不挑,何以挑众生。”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到正果。”
老和尚又说他中了三毒,对顺境贪爱,否则,心不甘,情不愿;对逆境嗔恨,不明事理,还意气用事,起诸邪行。
因为潘寒揍了老和尚一顿。
那老和尚也是,被打了左脸,还送上右脸,还颇为耐打。
身上的水打干了,心头的怒火也消了,这时老和尚又问他:“水怎样才不干涸。”
潘寒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地,水汽蒸腾就成了云雾,从来就没干涸过,只是他不愿意再回答老和尚的任何问题。
老和尚自圆说道:“只有把水放到江、河、湖、海里去,它就不会干涸。”
这时潘寒失望到了极点,这样荒谬的言论用来欺骗无知的人还行,他现在的认知在老和尚之上,却总是被自以为是的老和尚诓骗。
怒问:“江河湖海是本来存在的吗?”
一刀把老和尚送上了西天,让他去找佛主搞清问题了再回来。
“你杀了管事的僧人?”
虞瑶无法直视眼前这个,曾经被她寄托了无限幻想的人,失声惊恐问道。
“我超脱了他,所以请允许我谢谢你的馒头!我想他们很快就会来超脱我。”
潘寒摇摇手走了!
他也曾经幻想过,能仪表堂堂地站在女生面前,潇洒的挥挥手。
这时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重的木鱼声。
笃笃笃的每一声敲击,都伴随庄严万丈的金光文字,每一个音节,都仿若抨击心灵。
“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然禅定虚妄,幻象终如是本性不羁!”
匪夷所思,那老和尚又来了!
潘寒蹙眉,“你不是死了么?”
小说《悸颤无疆》 第1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