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传3
十七
我不知道这道旨于我来说算不算好事。
虽说每一道皇帝晋位的旨意上都有一句,仰承皇太后慈喻。可我是霍钊登基以来,第一位由太后亲自降旨晋封的。
后果大约是,霍钊又有一月不曾召我。
而这一月里,林似玉被诊出有孕,不便再住在乾元宫,便迁去了徐婕妤宫里。
不对,如今是徐贵嫔了。
徐贵嫔的父亲是剑南道刺史,蜀道多歧路,山匪也不少,听闻剿灭了一伙占山为王的。
刺史无可加封,便赏在了徐氏的头上。
婕妤和贵嫔虽然只有一级之差,但一个是小主,一个是娘娘,只有贵嫔以上才可为一宫主位。
这道门槛,是每个宫里的女人都梦寐以求想跨过的。
徐贵嫔一贯是个温柔的人,在宫里人缘也不错,她晋封那日我们都去了。
林似玉捧着她那还不显怀的肚子,笑吟吟的说要以水代酒敬徐贵嫔一杯。
徐贵嫔正要去接的时候,林似玉突然痛苦的皱起了眉头,丢了手里的酒杯,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这一变故,叫在场的人都惊慌不已。
只有许妃稳住了场面,高声传了太医。
她蓝色的裙子上落下点点红梅,我心里其实已有了个不大好的想法。
果然,没保住。
太医说的是因为误食了山楂,舒婉仪身子又本来就弱。
林似玉躺在榻上一个劲的哭,霍钊安慰了她两句,然后锋利的眼神扫向了徐贵嫔。
这个温柔如水,陪了霍钊三年的女人,惨白着一张脸跪下。
她的辩解霍钊全都没听,今日的膳食全部出自她的小厨房,端上去的宫娥也全是她的自己人。
而御膳房的记档里,光仪宫除了领过一些寻常食材,确实领过山楂。
人证物证俱全,虽然大伙都觉得徐贵嫔不至于这么蠢,但要紧的是霍钊不信她。
十八
我以为今晚霍钊总是要去陪林似玉的,没想到却来了我这儿。
他有些颓唐的样子,也是,到底失去的是他第一个孩子。
我不知该怎么宽慰他,于是问他要不要下棋。
他撑着脑袋看我,长久的静默后说“好。”
这盘局,他杀伐果断,我节节败退。
“妾输了。”
“那你是不是该给朕一样东西。”
“什么?”
“你的真心”
我听到这句时,心如战鼓擂,在我刚想回话时,他又悠悠的把最后一个字补上。
“话。”
“朕要你一句真心话,今日看到朕把徐氏打入冷宫,是不是觉得朕不辩是非,铁石心肠。”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难回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意我这样一个小小嫔位的真心话,但我隐隐感觉,这或许是我的一个机会。
“妾只是怕,有一日会不会也落得如斯境地。圣明如您,应当知道这事儿非徐氏所为。”
“所以你去求太后的庇护?”
他大掌一伸,禁锢住我的腰,手上劲很大。
我强忍着疼,“妾想在这后宫活下去。”
“疼么?你可以告诉朕的。”
“疼...”我不知怎么,突然很委屈。其实我是个不常哭的人,我娘走后,我没再落过泪。但现在,我眼前冒起雾气,红着眼眶看向他。
他松了松掌。
“想活下去,可以依靠朕。疼,也可以告诉朕。崔莺时,朕要你永远在朕面前讲真话。”
“好,钊郎。”
“那么,愿意做朕的刀吗。”
这句话的回答,或将改变我的一生。
但我几乎是没有犹豫的。
“愿为陛下所驱。”
他满意了,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轻轻啄了啄我的嘴巴。
“还是喊钊郎好听。”
然后就把我抱去了榻上,今日他格外的不温柔,像是要把暴戾的一面全部展现出来。
十九
霍钊私下给了我一道命令,要我照顾好徐氏。
我原本不明白,纵然冷宫难熬,到底也无须特意让我去照顾。
当徐氏温柔的把我的手放到她肚子上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
原来如此。
我还是隔三差五的去给太后请安,如今我已经是宝象宫的红人了。当然,这是霍钊允许的。
我跟太后说我有些怜惜徐氏,她卷起书来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说我傻。
但最后,也是因为有了她的默许,我才能常常暗自去往冷宫。
来往这事儿没有瞒过我的主位,许妃。
她虽然七日里有五日是醉的,但实则她是个七窍玲珑的女人,很默契的装作不知道。
她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叫我铭记终生。
“你以为谋局谋情,不过谋人谋己。所有的阴谋诡计,到最后胜者宪章千古,败者殊途同归,归黄泉奈何。”
“您这样通透的人,其实不应该被困在宫里。”
她仰头喝了口酒,“你以为是我想么?”
她酒色迷蒙的眼里好似泛出了泪光。
“我想去漠北。”
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从许妃那听到了一个破散的故事。我把它们拼凑在一起,拼出“遗憾、权谋”四字。
先帝有四子,最爱贵妃之子。而当今天子的生母,却位分低下。
后来她撒手人寰,霍钊便养到了皇后膝下,勉强也占个“嫡”字。皇后倒肯为他筹谋,替他定了张尚书的女儿做正妃,就是如今的张贤妃。
可这还不够,他便设法娶了许愚己,只因她背后是许大将军,二十万的兵马。
在内,他有一文一武,一妻一妾;在朝野,他联络朝臣,纵横捭阖。
苦心一番筹谋,才荣登帝位。
可怜许妃,原有两情相悦的小将军,在她嫁给霍钊后,便去了漠北。
我听完这个故事,除了惋惜,实则有些心下发寒。如此善于利用女人的霍钊,要我做他的刀,我当真能得偿所愿么。
二十
徐氏的胎,已渐渐显怀,终究没能瞒过六个月。
而在这六个月里,张贤妃因为张尚书的贪污案,被褫夺了协理六宫之权。孟珂顶替了林似玉,成为霍钊的新宠。太真娘子沉寂了段日子后,也被诊出有孕,一时风光又回来了。
但是她们终究没能比过我的风头。
霍钊去宝象宫用了一回晚膳,不知他们娘俩达成的是什么交易。
我一举越制成了昭仪,协理六宫。
而太后的侄女,也终于如太后所愿入了后宫。
孟珂威胁我,说要去揭穿徐婕妤的秘密。我只是笑吟吟的问她,“究竟是你的秘密更怕被戳穿,还是徐婕妤身怀龙种的好消息更怕被宣扬?”
孟珂还是那样自视甚高,趾高气扬的走了。
可是我协理也不是白协理的,当日林似玉流产一案,也算调查出了眉目。原是孟珂收买了林似玉身边的丫头,偷偷将山楂掺在林似玉的膳食里。
新仇旧恨,林似玉当然恨毒了孟珂。我以为她选择去御前大闹一场,没想到看似柔弱的她,居然这样刚烈。
她去了孟珂屋里,孟珂前脚还在轻蔑的羞辱她,后脚林似玉便打翻了油灯,和孟珂来了个同归于尽。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晚,在火光中,我想起来林似玉那张柔弱的脸。。
她去找孟珂前,其实是来找过我的。
她一身素净,脸上也很平静,跟我说了句谢谢。
我挑了挑眉,有些不明所以。
“你不必装,若不是你的授意,又怎么会有宫人将此事透给我。我知道,你想看我们俩斗起来。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不然我永远不知道谁是害死我孩子的凶手。”
我只是挂着我那虚伪的笑劝她。
“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的。”
她摇摇头,直直的看着我。
“你还有以后,但我,没有了。”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们?其实我也不想的。”
“没入宫前,我爹偏宠姨娘,若非我巴上孟珂,家里哪里还有我和我娘的立足之地。入宫后,我原只想安安分分的过一生。没想到陛下垂怜,叫我得沐天恩。我以为,我出头了,我再也不用受孟珂摆布。可是没想到,我舅父在孟珂爹手下,我娘一封家书递进来,我又只能受她驱使。可是她还是不肯放过我,居然害死我的孩儿!”
她没等我说什么,只兀自说了句抱歉,然后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就走了。
二十一
因为这场大火,我不免受了斥责。我向两宫保证,必定查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霍钊暗里授意我,孟珂得有大罪。这不巧了,我略一整合,就摊出孟珂包括谋害皇嗣在内的十数条罪。
孟大人受其女牵累,也遭贬斥。又牵出一大群朋党,前朝一时也人心惶惶。
至于徐氏自然从冷宫迁了出来,复位贵嫔。霍钊为了弥补她,一连陪了她十日,赏赐如流水进了她宫里。
葛雾儿问我嫉妒吗,怎么会呢,我只爱权势。
而太真娘子则是低垂下了眼,轻柔的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我知道,她还是难过了。
动了心的她,再也没有办法回到我初见她时的明艳动人。
可哪怕她这样小心的护着自己的肚子,孩子也还是没了。
查不到任何线索。
我只能跪在霍钊面前向他请罪,他静默良久,告诉我,他希望凶手是郑容华,也就是太后的侄女。
我思虑了很久,最终还是听从了他的命令。
因为他答应我,事成之后,会给我娘二品诰命。
我步步为营的挣扎,正是为了让我娘能名正言顺,为了看崔夫人银牙咬碎。
太后多了许多白发,又不知与霍钊达成的是什么交易,郑容华以被降位为嫔了结。
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
霍钊真是玩权谋的一把好手。
而太后此后,却不愿再见我了。
二十二
这后宫从来就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那青石板逢里,藏着的是几千年不变的腌臜。
霍钊如此,我亦如此。
后面我又为霍钊做了许多他不便做的事,短短两年,我成了后宫人人惧怕的庄妃娘娘。
葛雾儿说她有些不认识我了,我说她又何尝真正的认识过我。
她却说。
“明德十六年,我阿父入京述职。我和阿兄偷偷跟了来,却不想跟丢了,身上钱袋子又被偷了。我不慎染了风寒,和我阿兄跻身在一个破庙里。是你,日日来给我们送吃的。”
我想起来了。
那会儿正是崔王氏病倒之时,我被她诓去深山老林里找什么药草。正巧碰见了这对兄妹,便搭了把手。
我还记得当中的兄长,生的很是俊朗,剑眉星目。而那小妹,瘦瘦小小的一个,发着高热,小脸烧的通红,很是可怜。
左右我日日要去找药草,便给她们带了些吃的和药材去。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知道他们打很远的西边来,临别之际,那男子送了我一根自个雕的木簪,说是谢我。
这短暂是少女悸动,被后来的家宅争斗消磨,我很快便不记得了。
“是你们!”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与你好。”葛雾儿没好气的说。
“你没认出我,是不是也不记得我阿兄了。”
我捋起鬓边散落的发,“我记得,他叫葛铮是不是,铁骨铮铮的铮。”
葛雾儿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但很快她又皱起眉头来,说不希望我被权势蒙蔽了眼,她说她可以帮我的。
傻姑娘,在万千宠爱里长大的你,又怎么帮的了我。
我从她口中知道,原来葛铮一直都没忘了我。只是男人的忘与不忘,都是一样的,他早已遵从父命,娶了门当户对的女子,孩子都两岁了。
所以,我只能靠自己。
二十三
我不知道太真娘子是怎么查到这件连我也毫不知情的事的。
她告诉我,是霍钊杀了她的孩子。
我大受震惊。
可她炯炯的目光,又很难让我不相信。
她还告诉我,其实当年林似玉的孩子也是霍钊害的。
是个一箭双雕的计,为了让徐氏暂避锋芒,更是为了将孟家及其党羽连根拔起。
她紧紧的抓住我的手,让我一定要帮她。
我不敢。
那是一个弑君的计划。
尽管这位君王凉薄无情,但我仍是不敢。
太真娘子说,如果我不动手,下一个,焉知不是用我去摧毁崔氏呢。
我信霍钊会的,但太真娘子的计划太冒险,一旦被发现就是灭顶之灾,我最后仍是拒绝了她。
但是霍钊却逼得我不得不与太真娘子合伙。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徐氏被封为贵妃,她的儿子被立为太子。这个霍钊藏在心里许多年的女人,终于在霍钊内忧外患尽除之时,被宣告天下。
而被除的,正是陇右的葛家。
以及,他当年费尽心思拉拢的许家。
他们两家手里的兵马太扎眼了,扎眼到霍钊不得不除。
大约是念着那声无阙哥哥,葛雾儿倒是没被赐死,只是被幽禁在了长门宫。从前与她日日吵嘴的王嗣音如今倒也日日去看她,我也偷偷去看过她好几回。
她已经不会笑了,也不会哭。
从前那个明媚肆意的小姑娘,最终还是被霍钊杀死了。
她不大愿意见到我,她总觉得我已经是霍钊的走狗了。
后来我便也不大去了。
我想她的时候,只是偷偷去许妃从前的宫里,喝点她留下来的酒。
我喝的醉醺醺的时候,似乎又一次看见了她从城墙上跳下去的画面,她像一阵自由的风,我想她是飘去了漠北吧。
她的小将军在那。
二十四
这一年,霍钊全面收回了权利。
他意气风发,就跟那时带着我赛马时一样。
正是在他如此春风得意之时,我从宫外弄了一味**给太真娘子。
此药能让人飘飘欲仙,一次便上瘾,却也会大伤身体。
太真娘子是不在乎的,她早就想和霍钊同归于尽了。
于是霍钊的身体每况愈下。
徐贵妃劝了很多次,他对这位曾经的白月光,越来越不耐烦。
我不管他,反倒变着法他给他炖补药,他只觉得我好。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我和太真娘子的蜂蜜毒罐子里,霍钊的身子已经被掏空。
太真娘子说他快不行时,我进去看他。
我问他后悔么。
他撑着力气笑了一声:“不愧是朕的好刀,杀朕时也这样利索。”
“所以,朕会下旨要你陪葬。朕的刀,就该永远陪着朕。”
我佞笑起来,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以为你还有下这道旨的机会么,你的最后一道旨,只会是晋我为后。”
“你做梦。”
霍钊说完这句话后,太后从门口出来,她无不惋惜的看着眼前这个儿子。
“你的心太狠了,哀家养你一场,你竟想置哀家于死地。故此,哀家不得不另立新帝了。”
霍钊瞪大了眼看着我们俩,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话,就咽了气。
太真娘子跪在我们的面前,她昂起头,是终于释怀的笑。
“妖女作祟,害死皇帝。请太后将我正法吧。”
太后看了我一眼,满脸的复杂,她大概也没想到,这个她从前最看不惯的女人,竟有这样大的能耐。
她似是不忍的闭了闭眼,终于下了处死的懿旨。
我想说些什么,但我明白,这场帝王的死亡,必定得有人来背上罪名。
我怎样也救不了太真娘子。
我能做的,就是给她一个体面的离开。
她又穿上了那件红衣,平静的喝下我递过去的毒酒。
“崔莺时,这毒快的吧。我还要去找许妃娘娘喝酒呢,还追的上她么?”
一霎时我泪流满面。
“哭什么呀,记得把葛雾儿接出来。”
二十五
霍钊死后,徐氏也跟着去了。
只留下那个四岁的小太子,我牵着他的手,慢慢走上太极殿。
看着他坐在正中的龙椅上,陪着他听大臣们的山呼万岁。
这一年,我也才二十五岁。
我把雾儿从长门宫放了出来,却并没有去见她。
只是让人把她最喜欢的那匹马送给了她,还有一个包袱,里头装的是一些金银细软,还有一封我的亲笔信。
我归还她自由,请她替我多看看着大好河山。
她也托人给我送来一样东西,是一根木簪。
我紧紧的攥着那根木簪,将它收于箱底。
我这辈子收到过两根,可惜两根都失去了。
余生留给我的,只有我最爱的权势,以及满目喧嚣下的孤独。
小说《莺时传》 莺时传3 试读结束。